霓裳歌遍,昆明时光之外

创建时间:2022-07-06

立春刚至,昆明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象是要抢报夏的信息,叶子如一只一只手掌向天空伸展着,每一棵树的姿态又象人的掌纹,远看相同,近看又各异。

云南艺术剧院大厅展示的老昆明黑白照片里,一百多年前的金碧路由青石板铺就,金马碧鸡还是两座木制牌坊,街道算不上宽阔,牌坊更不辉煌,留着辫子的男人们拉着马车走过,路两边是低矮的木头房子,没有树。

在我们没有出生的年代,在云南艺术剧院还不存在的年代,一个叫做方苏雅的法国人为老昆明拍下这些照片,那时候很珍贵的玻璃底片默默地记录了这座中国边陲的高原小城。

其实法国梧桐不是梧桐,这句话听起来跟白马非马、老婆饼里没老婆一样滑稽。这种学名叫做悬铃木的落叶乔木,当年被法国人栽种在他们在中国的所有租界和殖民地,于是得到这样的小名。

在那个年代,上海的淮海中路,南京的中山大道,法国的香榭丽舍大街,罗马的台伯河,维也纳的贝多芬街心花园,以同样姿态的法国梧桐装点。

人类的语言各异,悲欢也并不相通,树们的声音倒是一样的。

它们说:沙沙!沙沙!

金碧路的法国梧桐,和同仁街的法式建筑,贯穿城市的法国人设计的滇越铁路一道,是昆明城在伤痛中获得的印记。

在红河谷炎热的瘴气里,哈尼族汉子在白人监工的视线之外,面朝枕木和铁轨延伸的方向挺直腰杆擦一把汗,他不知道,在自己的目光远山重叠之外的昆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师生,痛心国家积弱,人民多灾,在铁路通车典礼上示威抗议,引之为耻,誓以中国军人的守土之责,一雪此恨。

这群中国人试图拯救这个山河破碎的国度,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专注于课堂和操场,没有心情欣赏哪怕在近在咫尺的翠湖的秀美风光。

《长征组歌》

如今的云南艺术剧院也已经老旧了,走进这幢白色的苏式建筑,你一定想知道,半个多世纪来,它到底经历了多少的风花雪月和风霜雨雪。可以肯定的是,当新春音乐会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这里奏鸣,墙壁上的月琴和山茶花图案会告诉你,这里是昆明;当《云南映像》的舞影与剧院的孔雀雕绘互相辉映,你会明白,这里就是昆明;当《长征组歌》的铿锵,在舞台上端庄唱响,谁都会确信,这里就是昆明。

与云南艺术剧院一街之隔的昆明老街,与昆明主干道东风东路平行,比邻王府井购物中心,都市城央繁华照耀,道路两旁梧桐树下荫蔽的,却只是日常琐碎的市井生活。

炸洋芋和炒饵块的油锅响得热烈,烤乳扇的香味在人们的鼻尖窜,在老街的小店等待打包滇橄榄和奶茶的间隙,隔壁木门里走出身穿阴丹蓝对襟褂子的老人,闲适地坐在家门口享受午后的昆明阳光;不远处身着金花装的女孩,麻利地抬出一碗白族凉粉,按照大理风味,用发酵后的豆渣代替了味精。

沿着仿旧的青石板路前行,走过一溜翡翠文玩,小葫芦手把件的小摊,你会看到昆明市第一任市长马鉁的故居:马家大院。这座融合了昆明“一颗印”和大理白族“三坊一照壁”建筑风格的老宅院,已不可知它看到过多少时事动乱,人事更迭。

现在,“走马转角楼”下,栽种着多肉和鲜花,“四合五天井”里,布置了剧场式座椅。

“琴筝箫管和琵琶,兴满金尊酒量赊。歌舞留春春似海,美人颜色正如花。”《小河淌水漫山沟》、洞经古乐《老卦腔》、昆明老腔山歌联唱、老昆明童谣、《金蛇狂舞》,非遗技艺“木叶吹奏”传承人折起一片海芋叶子,放在口边,一曲悠扬的《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如一朵山茶绽放在马家大院头顶的蓝天之上;云南首部实景话剧《雷雨》,跟随剧情从天而降的雨水让你戏中不知身是客,更莫问今夕何夕;马家大院本命话剧《昆明老宅》,当巨幅红绸从天而降,片片颗粒状白色花粉漫天飘舞如皑皑白雪,时间穿透历史尘埃,历史书一句话点过的昆明保卫战,你在此微观昆明人家在危城之中,坚韧不屈的滇民风骨;《钱南园》《牡丹亭》《大嘴款昆明》《再见平安》《霸王别姬》《老宅遇上巴洛克》,戏曲话剧歌舞升平,“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钱南园》

《牡丹亭》

《昆明老宅》

在老街屋檐遮阳伞下喝一杯小粒,产自全世界最好的咖啡生长地保山潞江坝的咖啡豆,中和的香、苦和酸度刚刚好,日光温柔,笑闹声逐渐消歇,惊起的鸽子在楼群上集结归巢,主妇的菜篮里盛放着鲜蔬和花束,就算没有读过汪曾祺《昆明的雨》,这一瞬间谁都会立即确信,这里就是昆明。

三月阳春,圆通山的海棠花潮渐盛。

李广田《圆通花潮》选入了小学语文课本,但是对昆明人来说,关于圆通山的城市记忆,远不止是一场粉色花事。

一代接一代昆明小娃娃,在这里看孟加拉虎,看亚洲象,看长臂猿,看绿孔雀散养在小山坡上,看猴群在石山上追逐跳跃,灰狼捕食活鼠,麋鹿咀嚼白菜,鹈鹕合围捕鱼,水禽们奇幻合鸣;欢叫一声“马鹿马鹿敬个礼”,在海棠树荫下纳一个悠长的凉;仰望唐继尧的大墓,听爷爷讲这位云南王的故事,讲抗战时期昆明城的高炮阵地在哪里;爬上明代古城墙,在磨得最圆最滑的那块石头上小心翼翼打一个野望,留下一张童年小相。

《飞象麦昆》

如今的圆通山,飞象剧场成为新一代昆明娃娃们的精神图腾,麦昆历险奇遇记的幻彩留在他们人生审美启蒙里。

神奇的魔术,好玩的气球互动,华丽的呼啦圈,惊险的浪桥飞人,优美又紧张的绸吊,娃娃们的童真笑颜是剧场里最美丽的风景,高兴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是对一代一代云南省杂技团人最珍贵的回报。

昆明娃娃们一代一代在成长,飞象麦昆永不长大,昆明娃娃们会带着下一代的昆明娃娃们到圆通山来圆一个梦,飞象麦昆延续的欢乐永不止息。

不远处海棠花簇拥的云大钟楼传来下课的钟声,翠湖的绿影从湖心岛蔓延模糊,这一瞬间谁都会立即确信,这里是昆明。

日寇侵华,平津沦陷,北大、清华、南开被迫南迁,退至昆明,并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

如果说西南联大在日军铁蹄下的转移就好比在烈火中抢出一卷中华文明的宝典,那么联大师生对昆明城的温存爱意,就像在海水退去的无人沙滩,拾取一粒粒姿色万千的贝。

联大的一个普通男生,穷,又中意吃,就特别能欣赏昆明的山民们吃菌吃花吃野菜,吃一切自然免费赐予之恩物的聪慧。他笔下的汽锅鸡和胡萝卜,不分贵贱,满纸闻得出香甜味儿来,他笔下昆明的雨,字里行间城春草木深,这个经常穿着唯一一件补得不是太厉害的蓝布褂子在昆明满街晃悠的男生就是汪曾祺;而沈从文先生笔下,在跑马会上对山歌的昆明女子,在晴朗的高原阳光,和宗璞先生、沈先生都盛赞过的云南的云彩下,比赢了山歌,转身荡起了马皮做成的秋千,如云雀般轻灵,热烈爽朗,一点也不输给沈先生故乡敢爱敢恨的湘女;那时候昆明街头一道寻常小吃,写作“爨肉米线”,实际上“爨”应作“汆”,亏得联大师生满肚子墨水,认得这个字来源于云南人熟悉的二爨碑,也认得这个早已消亡的滇中大姓,可是在全中国是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像这样使用这个生僻汉字的——也许联大师生们看昆明,有点像看一个已经长在自己身上的番邦——昆明是安静的,亲顺的,可是那一点来自山野蛮族的血脉,到底是陌生的,新奇的。

比如那绝美而不自傲,为纯净年少的爱情化石的彝族少女阿诗玛。

坚硬的石林和糯软的乳饼、腐乳滋养出果敢又温柔的撒尼少女,诗人歌咏她,歌手唱诵她,人们遥望她曲线娇柔的侧影,赞颂阿诗玛是云南少数民族至美的缪斯。

云南省歌舞剧院的小剧场里,复排了云南省首个五个一文艺精品工程歌舞剧《阿诗玛》。这些年轻的演员们,有的来自云南的大山,阿诗玛是从小田间地头阿妈背篓里听熟的故事,有的是城市长大的孩子,到石林玩一趟回家要规规矩矩写一篇作文游记。

《阿诗玛》

上了舞台,他们全都像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形容过那样,是一群吃鲜花野菜野生菌长大的小精灵,云和山的彼端自由生长的原野气韵已融化在他们的血肉里,他们舞动《阿诗玛》,大开大合的舞美基色,纯粹奔放的生态舞步,舞出人心底喜怒哀乐悲欢愁苦,舞出天地间人鬼牛羊山川河流;也是云南省歌舞剧院的《马帮丝路》,夜色般的舞台可照见人影,一穹的夜色压着剧院顶,轻灵的山间铃响马帮来,夜色也不显其重,演员在这夜色中穿行,像变魔术一般,演出马帮,马锅头,过溜索,缅甸印度银钵舞,演出爱不得,生别离,最终夜色透明,只有舞台上的光影显了形,光影溶解了世间万物,万物化成了虚,虚成观众眼里心里的一汪泪。

《马帮丝路》

走出剧院门外,夜风送过来圆西路上木瓜水的玫瑰糖蜜香,还有翠湖水面上的一点浮萍汽,缠缠绵绵,层层叠叠。有人对你说刚才的那谁谁演员,连着去了好几年的央视春晚。

这一瞬间,你也可以确信,这里是昆明。

法国人留下的满街梧桐,伴着盘龙江水的长流不息,在冬天,你会看到在很多梧桐树还固执地保持了很多叶子没有掉,仔细看上去叶子们似乎还有一点绿,到夜里,华灯初上,你就会发现那里原来是路灯夜夜照耀着的地方。

谁知道法国人为什么要把他们自家的悬铃木带到万里之外这个原本沉默的高原小城,谁知道昆明人为什么要建造金马碧鸡坊,谁知道东西寺塔的地下某处是不是真的禁锢着一条作恶多端的黑龙,谁知道沙石建成的官渡金刚塔为什么能够在昆明的蓝天下伫立500多年,谁知道有多少个市中心有幸拥有湖泊,而且永不结冰。

没有人能够完满地解答这些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它们对昆明来说不能缺少。

所以当管风琴的声音在云南省大剧院回响,车流穿梭的广福路上空像某个意大利小镇一样飘扬来自欧洲中世纪赞美诗的伴奏音乐,在这座叫做“滇之冠”的美丽建筑之下,西山和滇池诉说衷肠,告诉你这里是昆明。

所以当《聂耳》杂技剧小演员把独轮车踩出了《卖报歌》的活泼,倒立拉小提琴的绝技艳惊四座,国歌在舞台上唱响,台下观众面朝巨幅国旗起立鼓掌,过去几个世纪的旧精魂点头微笑,告诉你这里是昆明。

这就是城市的文脉,这就是昆明的地标,对于好奇的旅人,它们是热情的问候;对于归来的游子,它们是温暖的拥抱。

在昆明海拔1800米的土地上,仰望夜空,银河群星璀璨,每个人心里古老的歌谣吟唱着,仿佛舞台上的思绪飞扬,一颗心穿行在生活之上天马行空,一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历史车轮远去,城市演艺文化以艺术之名谨记过往,以匠心独运加冕时光,引导一城一国的精神向上生长。

说不尽的昆明往事,说不尽的歌舞旖旎。

怎么能错过这般人间值得,在你我的美丽人生中?

 

责任编辑:苗鹏

本期编辑:韩流

内容来源:杨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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